巴萨后庭失火：拉玛西亚在衰落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足球大会 Author 朱渊
皇马不仅赢了国家德比，还在巴萨引以为傲的青训这件事上，略胜一筹。
前天的比赛，皇马在首发阵容中同时派上卡塞米罗、卡瓦哈尔和巴尔韦德，这三人有个共同之处——都是回家的孩子。
21岁时，卡塞米罗被租借至葡超波尔图练级，首发出场40次后，随队成功杀入欧冠8强；20岁时，卡瓦哈尔被送至德甲勒沃库森，出场36次，随队打进欧冠资格赛；2年前，19岁的费德-巴尔韦德在拉科鲁尼亚修炼一年，得到时任拉科主帅西多夫高度肯定：他2年内能成为世界最佳8号位球员。
算上替补出场的巴斯克斯和上演绝杀的马里亚诺，皇马用一种过去属于巴萨的方式，战胜了巴萨。
巴塞罗那的青训学院坐落于城外工业区。从远处看，最醒目的公寓大楼是一座充满现代商业气息的玻璃钢筋建筑，四周被一片风景秀丽的花园包围着，像极了一所昂贵的美国私立大学。
走进学院大厅，墙上悬挂着的一张照片格外显眼：梅西手捧2010年金球奖杯，笑得天真灿烂，身边两侧站着当年的第二名伊涅斯塔和第三名哈维——三人皆为拉玛西亚学员。
继续往前走，你会被一幅大型壁画所吸引。画像描绘的场景真实发生于2012年11月25日，那本是一场普通的西甲比赛，对手是名不见经传的莱万特。4比0，巴萨赢得兵不血刃。
可这场平凡的比赛却有一个不平凡的伟大瞬间：场上的11名球员全部出自拉玛西亚青训学院——你一眼就能认出梅西，另外7人跟随西班牙赢得过2010年世界杯，马丁-蒙托亚是这11人中唯一配不上世界级的倒霉蛋，如今他效力于英超布莱顿队。甚至连当时的主帅蒂托-比拉诺瓦也是拉玛西亚学员。
对阵莱万特时的那几十分钟，是这座足球学院的历史巅峰，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包括巴萨自己。这也给世人留下了两个疑问：1. 为什么拉玛西亚曾如此强大？2. 为什么她如今不再强大？
长久以来，球迷们一直有个误区：以为拉玛西亚是由克鲁伊夫一手打造。事实上早在克鲁伊夫入主前的1979年，一名叫奥利奥尔-托尔特的巴萨球探就提出了这样一个概念：要是能为小球员们提供一个可以住宿的训练基地，那么巴萨就能招募到城市以外的更多人才。
最早的宿舍是一栋诺坎普球场边、18世纪砖瓦结构的农舍，“玛西亚”(Masia)一词就是加泰罗尼亚语中“农舍”的意思。直到2011年，学院才正式完成从农舍到大楼的整体迁移。
1988年之前，这栋农舍默默无闻，直到克鲁伊夫那年入主一线队。克鲁伊夫的母队阿贾克斯，拥有当时远优于其他欧洲国家的青训水准。克鲁伊夫及其信奉的全攻全守需要球员做出大量无球跑动，因此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年轻球员的青睐。
巴萨队内至今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天，克鲁伊夫去观看青年队比赛。仅仅看了十几分钟，他便对身边的青年队主帅发号施令：
“中场休息时，你给我把那小子换下！”
“为什么？”教练有些错愕
“因为我要把他提拔到一线队去！”
那个小子，名叫瓜迪奥拉。1992年，他跟随克鲁伊夫赢得了队史第一座欧冠奖杯。16年后，瓜迪奥拉自己坐上巴萨帅位，同样从拉玛西亚提拔了一大批青年才俊。
可为什么是巴塞罗那？从地缘经济因素出发，阿贾克斯和巴塞罗那这类俱乐部之所以能在青训方面大有所为，主要源自他们身上所谓的“正统性”。
何谓“正统”？弗格森爵士曾如此形容过辉煌时期的苏格兰足球：那是一座大村庄，村里谁都认识谁。同样，巴塞罗那的工作人员也大多是成长于诺坎普球场方圆十里的本地居民。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半辈子都在俱乐部餐厅喝咖啡，并持续照料着10年后有可能为一线队踢球的孩子们——年轻时他们自己也曾被人如此悉心照料。与之相比，其他球队的管理层通常只会在俱乐部里待上很短的一段时间。
克鲁伊夫的伟大不仅在于他是一名伟大的球员兼教练，更在于他还是一名足球思考者。是荷兰人赋予了拉玛西亚独一无二的哲学，此后助手帕科-塞伊鲁尔-洛，成功将这套哲学体系化。
塞伊鲁尔-洛原本是一名手球教练，如今他是一位年过六旬的低调智者——巴塞罗那俱乐部以外很少有人听说过他。他就像巴萨的移动硬盘，脑子里装满了俱乐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数据和智慧。是他一手打造了全新的巴萨智库，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悲哀。荣耀，因为他要继续用毕生所学去塑造一名又一名新教练；悲哀，则是因为这支巴萨只剩下他一位老人。
在克鲁伊夫看来，足球最重要的不是激情、个头、速度或者决斗——而是传球。拉玛西亚在他手里被打造成了一所传球学院。
这里最主要的训练方式是抢圈，西班牙将此称为“Rondo”（回旋曲），英国人则将它俗称为“piggy in the middle”(小猪站中间)。通常抢圈游戏是5对2，即5名球员组成一圈相互传球，2名球员站在中间试图截下皮球。
克鲁伊夫认为，抢圈游戏囊括了足球运动中所有重要的元素：后卫学会协作压迫，传球者学会建立传球路线。当球员A将球传给球员B时，球员C（克鲁伊夫称之为“第三名球员”）需要为下一次传球做出预判和提前移动。
要玩好这个游戏，球员首先需要抬起头（哈维说自己在拉玛西亚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头），只有抬头才能看清自己和身边人的位置：不断观察，收集信息，然后行动。
斜传永远是这个游戏里最好的策略，2012年11月25日击败莱万特的场上11名拉玛西亚学员对此深有体会：年少时，他们几乎每天早上都会站成三角，相互传球。
巴萨永远不会浪费时间让年轻球员进行无球练习，只有不断与球接触，不断与下一个接球者接触，足球这项运动才具备生命力。正如克鲁伊夫所说：“足球是一项互动游戏。”
与之相似，拉玛西亚处处流淌着一些克鲁伊夫式的小偏执，比如：
1. 青年队的目标不是赢下比赛，而是培养球员。
2. 青少年球员不应该被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应该一场比赛就踢两个位置。
3. 克鲁伊夫的原话是：“前锋是第一名防守球员，门将是第一名前锋。”这表示前锋必须懂得压迫，而门将就是戴着手套的前锋。从某种意义上讲，克鲁伊夫早在“诺伊尔式”门将横空出世前30年，就预见到了这一切。
4. 拉玛西亚没有门将、后卫、中场和前锋，只有球员。
5. 拉玛西亚的使命不是培养好球员，而是培养好人。
这第5点听起来就像一段空话，但俱乐部中的大部分人却真心实意地相信着。一位在西班牙媒体工作的英国编辑告诉我，当年第一次去拉玛西亚（即老农舍）报道时，他惊呆了：大部分英格兰足球学院都是准军事化管理，而巴萨教练们说话时的语气就像一位位慈祥可爱的天主教修女。
在这个大家庭里，孩子们吃家里做的饭，认真训练，不会想着去纹身。当一个男孩不得不离队，他在同一位置的竞争者会因为表现更好而内疚哭泣。甚至当这些男孩们长大成人、扬名立万后，他们也会偶尔回家。梅西和伊涅斯塔就经常回去吃饭，还会时不时地把自己的烦扰分享给教练员。开句不得体的玩笑，如果你想知道这些球星鲜为人知的八卦，不妨去问问拉玛西亚的老教练员们。
拉玛西亚的教练从未想过要将年轻天才培养成傲慢的百万富翁，几年前他们拒绝了一名才华横溢的年轻前腰，只因经纪人贪得无厌——那位球员名叫克里斯蒂安-埃里克森。至于一些天才加盟薪资待遇更高的英超球队，教练员们也不会横加阻拦——皮克、法布雷加斯，说的就是你们。
拉玛西亚的农舍白墙上挂着一张1988届球员全家福：20名年轻人留着清一色的长发，其中最瘦弱的那个，就是瓜迪奥拉。20年后，他成了拉玛西亚旁边诺坎普球场的主人。
早在晋升一线队之前，他就已经对拉玛西亚中的每名球员了如指掌，执教青年队的三年时间里他每天都在思考如何让这些年轻人增强一队实力。作为一线队主帅，他与青年队的紧密关系改变了整个西班牙足球。
每个教练都会提拔梅西进一线队，但佩德罗绝不是显眼的天才。在其他教练手下，这名身材矮小的前锋或许最终会沦落到二级联赛。事实上，佩德罗一度已经做好离队准备，并计划前往一支低级别球队报道。谁料临行前，瓜迪奥拉给了他一线队首发出场的机会。
这次首发彻底改变了佩德罗的人生轨迹。一年之后，他跟随西班牙捧起了大力神杯，如今佩德罗为切尔西效力。同样的案例还发生在布斯克茨身上，原本他是一名动作缓慢、笨拙的高大球员，瓜迪奥拉将他带入一队部分因为当时的二队教练路易斯-恩里克压根不想要他。
与克鲁伊夫相似，瓜迪奥拉同样在挖掘和使用人才方面兼具远见与魄力。
情况似乎在巴萨和拉玛西亚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相互关爱的俱乐部文化传统确实得以延续，走过拉玛西亚中庭和小型图书馆，你总能看到工作人员（其中大部分是女性）在与球员亲切交谈。
拉玛西亚的孩子——包括巴萨篮球队和巴萨手球队——身边总是围绕着老师、医生、营养师与心理师。甚至平日里负责接送孩子们上下课的司机，也受俱乐部影响，时时监督青少年球员成长过程中的行为变化。偶尔这些司机大叔还会提醒孩子注意营养，别吃垃圾食物。
但如今的拉玛西亚已很少能向一线队输送球员。过去十年，唯一一名在巴萨一队立足的拉玛西亚学员是塞尔吉-罗伯托，但27岁的他至今仍不是主力。于是，人们只得将眼光投向了更年轻的安苏-法蒂（17岁），里卡多-普吉（20岁），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曾经，22岁的前锋卡莱斯-佩雷斯也是备受关注的年轻人之一。不久之前他选择转会（租借后被买断）罗马，并且“再也不想回到巴萨”。这名从14岁开始就梦想进入巴萨一队的拉玛西亚学员，告别得如此决绝，必然有其苦衷。
过去一年，佩雷斯的生活犹如坐上一辆失控的过山车。他先是晋升一线队、上场、进球、续约，然而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将有所成就时，突然之间被租借离队。一切突如其来又稍纵即逝，甚至都没有人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时他们做出正确的决定，但有时没有。现在他们必须找到出路。”面对《世界体育报》的采访，佩雷斯如是感叹。
同样被巴萨抛弃在外的拉玛西亚学员库库雷利亚对此补充道，“在巴萨他们总是想着赢球，只是对青训球员不再有耐心。”和佩雷斯一样，巴萨也成了他不愿回去的家。
卡莱斯-佩雷斯的离开，不仅让人想起多年前法布雷加斯的一段采访。这位16岁时就出走阿森纳的拉玛西亚学员坦言：巴萨总是要求青训营里的孩子保持耐心，许多孩子为此拒绝了其他球队的报价。可当他们终于有实力晋升一线队后，巴萨却不容分说地将他们送走。
俱乐部已习惯于购置超级球星，而不是提拔那些从小就被灌输短传和压迫的青训学员。瓜迪奥拉可能是拉玛西亚体系的最后一座高峰，这之后的教练和管理层似乎开始怀疑它、拒绝它。
巴萨仍能培养出优秀球员，目前欧洲五大联赛中有34名球员出自拉玛西亚。能够与之匹及的，只有皇马的拉法布里卡（39个）。
许多年轻球员早早意识到：他们或许在巴萨以外的俱乐部，才能拥有更好的前途。
18岁的阿瑙-特纳斯是巴萨三号门将，四个月前接受媒体采访时他承认：“巴萨并不会是职业生涯终点，如果你无法在这得到足够信任，那么你必须找到一家能找回自信和比赛节奏的球队。”
但问题是，一旦出走巴萨，拉玛西亚的青年才俊们很难在别处取得想象中的成功。目前市面上，30岁以下最知名的拉玛西亚学员是效力于皇家贝蒂斯的中卫巴尔特拉，阿贾克斯门将奥纳纳以及阿森纳边卫贝莱林。
这道理不难解释：从小浸淫巴萨式短传足球的拉玛西亚学员，很难适应其他风格的球队。比如瓜迪奥拉眼中，这十年来世界足坛最优秀的后腰布斯克茨，恐怕就无法在沃特福德这种几乎不控球的队伍里施展拳脚。
我猜测，真正让拉玛西亚失去往日魔力的根源在于：他们太好了，以至于所有人都在模仿。
毫无疑问，拉玛西亚改变了现代足球。梅西、伊涅斯塔、哈维用自己的成功向世界证明：大卫不仅能战胜歌利亚，还比歌利亚更好用；瓜迪奥拉们的成功又将拉玛西亚体系传播到了全世界。如今，大部分青训学院都以拉玛西亚为发展模板，视拉玛西亚体系为政治正确。
与加泰罗尼亚仅一山之隔的法国，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当年，14岁的格里兹曼被逼无奈前往皇家社会，主要因为有6家法国俱乐部以身高不足为由，将他拒之门外；与之类似，一大批日后成名但身材矮小的法国球星诸如坎特、里贝里、费基尔和瓦尔布埃纳都曾是各自青训学院中的淘汰品，但如今这种情况再也不会发生。
两个最重视身体素质的足球国度，德国和英格兰，如今也已培养出一大批矮个技术型球员，巧合的是，这两个国家都留下过瓜迪奥拉的足迹。
大约两年前，我的朋友、现效力于北京国安的李可曾邀请我去看过一场英冠比赛，比赛双方分别为女王公园巡游者队和他当时效力的布伦特福德。令我惊讶的是，这两支印象里擅长横冲直撞的“橄榄球队”，竟然都试图用短传和无球跑动来控制比赛——典型的巴萨风格！
或许拉玛西亚的衰落是必然，和这个世界上辉煌的事物一样：任何天长地久，终究不过是曾经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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